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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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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山

柏清河緊隨其後從巡檢司內走了出來,一甩短刀上的血跡,正準備尋個話頭向溫言邀功,轉頭卻直直撞上了溫言臉上未幹的淚痕,頓時明白了什麽,自覺此刻說這些實在是有些不合時宜,只好沈默地將短刀收刀入鞘,重新掛回腰間,隨後朝著雙臂抱胸站在巡檢司內的李符樂擺了擺手,誰也沒管那院內的一片狼藉,就這麽一前一後地走遠了。

溫言就這麽執拗地背著老先生,步伐緩慢,幾乎可以說得上是一步一頓,引得周圍路人紛紛側目,卻又因為旁邊跟著個不斷散發出低氣壓的柏二少爺,他們心中哪怕是有再多疑惑,也只敢匆匆一瞥便收回了視線。

兩人就這麽沈默著一起走過了兩三條街,沿途日光正盛,溫言臉上的淚痕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被蒸了個幹凈,他這才啞著嗓子開了口:“柏清河,多謝。”

柏清河望著溫言,心下有些不是滋味,一口氣壓在嗓子眼裏差點沒能上來,別別扭扭地說道:“你我之間,道什麽謝。”

他加快了腳步,走到和溫言並排的位置,一偏頭,看到對方眉尾微彎,似乎是短促地笑了下。

溫言回道:“說得也是。”

這話進行到這裏,實在沒再剩下什麽發展空間,柏清河也跟著扯出了點笑意,兩人又是一陣相顧無言。

“我原來……頭一回來到學堂,也算是陰差陽錯,”汗珠從溫言脖頸處滾落,沒入衣襟,他卻仿佛渾然未覺,自顧自地挑了個話頭,像是在講給柏清河聽,又像只是單純地陷入了某種回憶中,需得一吐為快,“我那時候跟老乞丐大吵了一架,理由是他要我陪他去演戲,演一出落魄爺爺與病秧孫子的戲碼,去沿街乞討,看能不能利用路過行人的同情討得些銀錢和食物……”

“我當時偏不肯,認為這是在騙人,是很壞的行為,所以一氣之下就跑了出去,兜兜轉轉,逛了一整日,也沒能撿到一點食物,卻又死犟著口氣,不願意回去跟老乞丐低頭,最後實在是餓得不行了,聽到學堂裏傳來的讀書聲,這才鬼使神差地溜了進去。”

那時候的老先生,甚至還不能被稱之為“老先生”,因為他還未長出那滿頭白發,就連臉上的皺紋,也不過才零星兩三條,除開笑起來的時候會皺得滿臉褶子,其餘時分都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年人模樣。

至少那時的小溫言踮著腳從窗口望過去,只見著了個一手拿著戒尺,一手拿著書卷,想要裝出副嚴厲樣,卻實在是有些不得其法的教書先生。

那些朗讀書卷的孩子們本就不怎麽專心,不知是哪位眼尖的,瞬間便見著了那顆在窗臺邊探頭探腦的小腦袋,立馬好事兒地拍了拍身邊人,指了下方向,隨即前後左右好幾個孩子一同掩耳盜鈴般豎起書卷,交頭接耳了起來。

起先,老先生並未發現這異常,直到屋內傳出了陣陣竊竊私語,混著低笑,逐漸蓋過了朗讀詩詞的聲音,老先生才眉頭一皺,用戒尺拍了兩下桌案:“一個個的,不好好讀書,都在交頭接耳地說什麽呢?”

孩子中自然不乏有膽子大的,朗聲答道:“先生,那兒有個小乞丐在偷看我們!”

這群孩子聞言,又爆發出了一陣哄笑聲。

小溫言此時雖然大字不識,卻也能聽明白這笑聲中混雜著的不懷好意,於是瞬間縮回了腦袋,有些不知所措地蹲在窗框下,手指交纏在一起,努力抑制著眼眶中即將溢出的眼淚。

“站著,站好了。”老先生的聲音從小溫言頭頂的窗口處飄了出來,語帶訓斥,“……好好反思你犯的錯,若是想不通,你明日便不用再來了,我這裏雖然只是個小學堂,卻也無心培養一個不懂禮儀的人。”

“可他分明就是個乞丐,先生,我說錯什麽了?”

“乞丐也是人,”老先生鏗鏘有力地回答了這個問題,“當你在說話間只是把他當成了一個可以供你嘲弄的對象時,你便錯了。”

小溫言絞緊的手指指尖泛白,動作卻停頓了一瞬。

隨後不知又過了多久,學堂內從幾乎寂靜的沈默到又傳出了朗朗讀書聲,再到一道道歡快的腳步聲響起,小溫言始終蹲在原地,腿腳發麻,老先生手肘撐在窗口瞧向他時,他差點沒能順利從地上站起身。

老先生就這麽靜靜地低頭看著他,大概也是生平頭一回遇到這種場景,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當作開場白,最終還是小溫言鼓足勇氣開了口:“先生……他們都討厭我,為什麽?”

“是我做錯了什麽嗎?”小溫言說著,眼眶也跟著泛紅,“是因為我沒爹沒娘,他們才討厭我的嗎……這也是我的錯嗎?”

老先生擡手擦去了小溫言臉上的灰塵,又在對方的頭頂上揉了揉:“這不是,孩子,這不是你的錯,你什麽都沒做錯。”

小溫言的眼淚瞬間就止不住了。

“怎麽還哭起來了……是餓了吧孩子,我這也實在沒什麽好東西,你就跟著我湊合一下吧,”老先生從小溫言壓抑的哭聲中分辨出了對方肚皮下傳來的哀嚎,頓時有些哭笑不得,只好從自己那隨身攜帶的小布袋中翻出了個饅頭,一分為二,塞了略大一些的那個到對方手中,“你瞧,你還願意跑到學堂裏來,蹲在外面聽那麽久的書,已經比我那些個不成器的學生們強不少了。”

“我那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又忙著往嘴裏塞東西,實在是沒好意思告訴他,”溫言側頭說道,“先生,其實我那時候是餓得走不動道了,才停在學堂的。”

可當年就為了不拆穿這麽一個小烏龍,溫言往後三天兩頭就往學堂裏跑,竟還真從老先生那兒學到了些詩詞歌賦,從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乞丐搖身一變,成了個湊合著還能吟兩句的乞丐。

“柏清河,你餓不餓?”

這話問得實在是有些突然,柏清河還沈浸在溫言所講述的故事中,突然被這麽當頭一問,正想搖頭,卻又不知道腦子裏搭錯了哪根筋,還是望著溫言點了點頭:“有點。”

……他記得他娘說過,有時候對方問你要不要,並不是真的在詢問你的意見,而是因為對方有這個想法。

這套邏輯在他爹娘經年累月的日常相處間經久不衰,柏清河心下琢磨了兩秒,望著溫言汗津津的脖頸,最終認為在眼下場景,應當是可以借鑒這份行事邏輯的。

“我也有點餓了,錢袋在左邊,你拿著去買兩碗餛飩吧,”溫言朝著斜前方一家掛著旗幟的鋪子一揚頭,“就那家。”

好,看來是猜對了!

柏清河心下暗戳戳地喜不自勝了一番,面上則是頗為臭屁地跟著一揚頭:“說過了,跟我柏二少爺出門,永遠都用不著你花錢。”

說罷,他就搖頭晃腦地小跑去了被溫言指定的那家鋪子,不一會兒,便提回了兩碗餛飩。

“剛出鍋,熱乎著呢。”柏清河湊到近前,獻寶似的拎高了幾分。

溫言被他這股屁顛顛的勁兒給逗樂了,只好有些沒轍地搖了搖頭,沒再搭這個腔。

“那後來呢?”柏清河成功討得了個笑臉,更加不要臉地追問了起來,“後來你和這位老先生之間還發生過什麽有趣的事?”

“哪有那麽多有趣的事,”溫言勾起嘴角,朝著前面一點頭,“看,那面墻就是我最常翻的,先生那時候總說我,翻墻實非君子所為,要我走正門……不過我想了想,我實在算不上什麽君子,也就從來沒聽過。”

話是這麽說,可這回溫言硬是帶著柏清河兜了個大圈子,走到了落著鎖的正門處。

“落鎖了,怎麽進去?”

柏清河說著,伸手就要去拉面前的鎖扣。

這一拉,竟然還真將門上的鎖扣直接給拉開了。

“咦?”柏清河奇道,“原來沒鎖?”

溫言也不免有些詫異,想起了自己之前幾次造訪,都是看著正門落鎖便直接從側面的墻翻了進去,卻從未想過,或許這個鎖從來都只是擺著給外人看的,從來都沒有在任何一個休沐日將他拒之門外。

這扇門原來從來都是為他敞開的。

溫言心下想著,喉間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自嘲的輕笑。

先生啊,學生本就不聰明,這一下可把真把我給騙慘了。

溫言領著柏清河走向學堂後山,那裏的花確如老先生所料那般,已經雕謝得只剩下寥寥幾朵,頗有些風韻殘存的詩意,唯一始終屹立不倒的,是那棵非要朝著墻面長的老銀杏樹,金黃的樹葉落了滿地,像個遮擋著松軟土壤的黃金蓋頭,倒也不失為一種好寓意。

就連柏清河都忍不住嘆道:“原來這裏還有這麽一處風水寶地。”

“是啊,”溫言這才單膝跪地,將背上的老先生輕緩地放了下來,靠在老銀杏的樹幹處,“先生特意挑的地方,自然是最好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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